趙孟涵被處死當天，正是許清月出獄的日子，關在天牢裏渾渾噩噩那麽多時候，許清月披頭散發跑出來，見到的只是囚車揚長而去的身影，趙孟涵的背影顯得孤傲又挺拔，像是趕赴戰場一樣，無畏又肆意。

像是人生本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，他明知道這是最後一仗，明知這最後一仗一定會慘淡收尾，還是義無反顧的去了，留下一個灑脫又桀驁的身形，讓許清月哀不能抑，一向清雅的許姑娘哭彎了腰，跪在泥濘的土地上嚎啕。

趙若嫻靜靜地站在她身後，一語不發，直到囚車消失在視野中，她走幾步上前，默默摟住了許清月的肩膀，她說，“若嫻，我其實真的不怪你，你也不要自責，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。”

許清月知道自己被放出來肯定也是趙若嫻奮力之後的最好結果，但是趙孟涵的事情或許真的再無轉圜餘地，她認了，但不代表能夠不難過，見到他趕赴刑場的時候，還是會腰都直不起，“你怎麽勸動的陶榭安，放我出來？”

趙若嫻張張口，“回去休息吧。”說不出口。

我能說因為我要走了，在陶榭安的眼裏，相當於我已經準備奔赴死亡，臨死之人，最後一個願望，他於情於理沒有不滿足的道理，可這樣說，像是以命換命，我怎麽忍心讓你難過又壓抑，你說呢？清月。

趙若嫻抱住她，“清月，以後好好照顧自己，實在不行回夷國吧。”然後她站起身離開，發現不遠處赫連池站定，雙目遠遠相望，不知道在看著許清月，還是已經遠去的那個人。

她會有心疼或是追思的情緒麽？或許吧，趙若嫻搖搖頭，她已經沒有心力再去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，她只要她的婉寧好，她的榭安好，她的清月好，她的綠玫好，其他的她誰都不想管了。

她那日輕輕撫摸著綠玫的發絲，“你若是有如意郎君，記得盡快告訴我，我安排你出嫁，最好最近吧，我怕我看不到，還是有些遺憾的，你跟我這麽多年。”

綠玫哭著跪下，“公主殿下要去哪裏，奴婢都跟著，寸步不離守著，公主不要拋棄奴婢，公主什麽都沒有了，也還有我陪著您。”

她苦笑，“現在，也就只有你才能叫我，公主了。”她笑著笑著又哭出來，“綠玫，我好想她。我好想那個，嘉寧公主，無法無天的嘉寧公主，我真的好想她。“

這個忠心又聰明的小宮女最能體會她的情緒，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口頭改回去就真的能回去，就好像她說的，物也非人也非，往日不可追，還能去哪裏找嘉寧公主呢，昭和苑嗎？是了，是了，昭和苑。

趙若嫻讓綠玫挽了一個嘉寧公主的發髻，扶著她的手又回到了昭和苑，裏面一切如舊，只是有些淡淡的落灰，她推門進去一股冷意，原是冬季已到，無人居住自然無炭火安放，裏面銅鏡都是冰涼的，她伸手覆上去。

她第一天來到這裏，第一句話就是，“以後這個世界，你要罩我。”

她記著當時的動作，將手又印在同樣的位置，“嘉寧公主，是我對不起你。“

沒了年少時期心心念念的歡喜，沒了疼愛自己的母妃，沒了體諒自己的閨中密友，現在的皇宮一片冰涼，“如果再有人穿越過來，記得告訴她，無論愛與不愛，和陶榭安還是陌路的好，除非，不做嘉寧公主。”

陶榭安，陶榭安，陶榭安。她默念三遍這個名字，然後起身，落鎖，手指攀附在銅鎖上慢慢摩擦，昭和苑啊，你替我記住這年少時候的所有美好記憶，我要是走了，起碼也有人證明，我來這一趟，深入骨髓的愛過一個人。

接下來的一段時間，系統告訴她，已經定了，離開的時間就在今年小雪節氣，快了，“剩下的日子，你可以好好道個別。”

趙若嫻想了想，笑道，“其實說到道別，真的沒什麽可道別的，越道別，越走不了。”但她還是去了，各個地方，除了，不見陶榭安和陶梓斕。

她又去聽了一出戲，點了當年的糕點，綠玫站在她身邊替她擋著風，她將冰冷的手從滾燙的手爐中擡起來，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，奇怪的皺皺眉，居然沒當年好吃了，索性也不再吃，換了個姿勢聽戲，還不慎睡著了。

她醒來的時候也沒見到陶榭安在她身邊言笑，“醒了？”只是綠玫替她披上了一件大氅，“公主累了？”

趙若嫻就笑了，“還好。”她其實既期盼著不要來，又盼著和當年一樣，非要說哪種情緒多些，那還是不要來罷，來了，就連當年的記憶都被侵蝕掉，沒意思了。

她偏偏頭，”我想去陶府看一看。“

綠玫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，“公主愛走動是一件好事，只是……這麽故地重游總有一種不回來的感覺呢？”她在試探。

趙若嫻感嘆，“可能這輩子真的沒機會回來了吧。”不顧她詫異的眼神，趙若嫻拉著她離開，將咿咿呀呀的戲文聲留在原地，“走吧，下一站地，陶府。”

她是去上香的。

三柱清香點燃在陶氏祠堂，陶榭安尚未來得及將這裏改動，先祖靈位也不好擅自搬移，於是就派了人照樣清掃，有一個有些傻傻的小孩子在這裏灑掃多年，看到她還是一句，“少夫人！”

少夫人，趙若嫻笑，“我來上香。”

“那少爺呢？”

“他忙。”

趙若嫻凈了手，抽出三柱清香點燃，拜了三拜，不偏不倚放在正中央，雙手合十，雙膝跪地，“爹、娘，兒媳趙若嫻回來看你們了，自己，沒和榭安一起，你們在天有靈怕是看得分明，兒媳輸了，爹，您說的對。”

她深深叩首，“既然答應過您，不離不棄，於他，坦途相照，可忘記說，若是我自身耽誤他的坦途又該如何，兒媳作此決斷，怕是您二位也會理解，希望你們在天有靈，多多保佑他，兒媳無能，只能送到這裏了。此拜，無悔，有憾。”

陶源為了陶榭安甘願舍棄生命，陶母為了丈夫也甘願舍棄生命，她趙若嫻照樣也敢。只是她不是死亡，而是永永遠遠的，離開這個世界。

“公主還要去哪裏嗎？”綠玫看見天色已晚，趙若嫻卻沒有回宮的意思。

她頓了頓，“我們去……一個地方吧。”

出門左拐不遠處，就是一個簡陋的棚子，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陶榭安的地方，那個時候自己還帶著毛毛躁躁，陶榭安還靦腆的跟個小姑娘一樣。

“走過路過別錯過，陶氏蘿蔔，煲湯炒菜幹吃皆下飯，包您有了一根想要第二根，多多益善，多多益善，來來來我這裏也能發了嘿。”

她想起自己當時的勇氣，帶著對這個世界設定的不滿，帶著對陶榭安這個古代男子的傲氣，帶著一腔熱情，就這麽大大咧咧的往他身邊一站，也不知道是就此闖入了他的世界，還是他從此定格在她的心裏。

無所謂，反正現在結局都是如此，她走過去，還真的有一棵沾染泥土的蘿蔔躺在地上，趙若嫻彎腰拾起，單手舉起來的時候大氅有些沈重，壓得她胳膊有幾分疼，“走過路過別錯過……”說不下去，哽咽出聲。

當年排著長隊的人呢？在對她喊打喊殺嗎？綠玫含了一包淚盤腿席地而坐，望著她，“公主！公主！我買了它！你要多少錢？我都給你！”

“我要陶榭安……”她抖著雙肩，蘿蔔砸在腳邊，“我要我的榭安回來啊……”

一主一仆，一站一坐，越哭越大聲。

下雪了。

趙若嫻坐在院中，讓綠玫去摘寒梅上的雪水回來泡茶，算算日子，就是今天，這幾日陶榭安來了幾次，都是隔著屏風，她不忍心見他，又彼此按捺不住，只好選擇這種方法，就當看不見面容，便不用那麽舍不得。

趙若嫻望著綠玫的背影消失的時候，忽然生出了一種史無前例的孤獨感，院落中只剩下她一個人，還有呼嘯而過的風聲，夾雜著伶仃苦澀的寒意，揚起白雪。

她不知怎麽就想起剛剛嫁給他的那年冬季，兩人不怕冷一般雙手交握跑到雪地裏，相互揚著細雪，洋洋灑灑鋪滿一身，凍得鼻尖通紅，陶榭安雙手捧上她冰冷的臉頰，然後緩緩吻下，耳尖還帶著可疑的紅色。

那樣少年的年紀，她總是仗著自己公主的身份幫他轉圜一些事情，幫他打算一些事情，而她的報酬，只需要兩人忙碌一天後彼此相視的那一笑，陶榭安寡言，卻總是笑的溫溫和和，她要的多麽少啊。

末代皇後，她的母後她的嫡母說過，要麽做天下人的開明君主，要麽做一個人的昏庸帝王。兩相權衡，她選擇前者，所以哪怕自己到了這個地步，也沒有怨過沒有恨過九五之尊的那個人，那個回不去的，陶榭安。

“警告警告，傷心值已滿，自殺通道開啟。”金屬音許久沒有響過了，上一次是什麽時候來著？好像還是什麽請客吃飯，那樣好的時光，那樣無憂的時光，回不去了。

頓了頓，系統嬌俏的聲音帶了一絲哽咽，“若嫻……真的要走了？”

趙若嫻偏偏頭，笑出來，“哎。”

這裏沒有人，她算著時辰讓綠玫出去的，她也該離開了，便沒什麽避諱的，對著空蕩蕩的庭院，也想說幾句話來聽聽，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，一份告別。

“真的要走了嗎？”她的旅途以雞飛狗跳的少女情懷開始，卻以這樣的結局結束，中間甜蜜過、糾結過，到最後趙若嫻待在長寧殿中，許多從前的事情居然是越想越傷心，直到這個地步。

趙若嫻笑的有幾分疲憊，“就這樣吧，該回去了。”她打量被裝點的銀裝素裹的世界，“嘉寧公主，到底還是逃不過死亡的命運，我舍不得，可又怎麽樣呢，系統，他會好好的吧？”

“他會好好的做九五之尊，名垂青史，後世歌頌，萬年不朽。”

“那就夠了。”

“只是若嫻，”系統哭出聲，“他可能不會有繼承人了。”因為你走了。

趙若嫻也哭出來，“我也想，可我，沒那個資格。”若是太子，流著趙氏的鮮血，能走多長遠。

“你不見見他了嗎？”她居然有一絲哀求，“你要不再見見他吧，若嫻，你再見他一面吧，你想好了，你不見他你這輩子，下輩子，永永遠遠再也見不到了啊！”

趙若嫻捂住嘴低下頭，她不想哭的，真的，她不想哭，“還有什麽轉圜的通道……能開啟嗎？”

請客吃飯的通道在他成王之後就關閉了。

年少記憶承載的戲班子在下雪的時候就封箱了。

作為定情信物的扇子在她知道陶梓斕取血的那一刻就碎裂了。

所以啊，你看，哪有什麽可以轉圜的餘地，她早就知道了，沒有餘地，沒有退路，再也沒有了。

這一步一步，哪裏是見一面就能夠破冰的，所有的困難、磋磨，早就不是他們能夠承擔得起的，年少的欣喜和愛慕早就被朝代更疊碾入塵土，沒有餘地的。

趙若嫻擡起頭，讓雪水順著臉頰滑落，“駙馬臨朝，本不該是這樣的故事。”

她看到面前自殺通道的按鈕亮起，通紅的，鮮亮的，鮮艷的，旁邊其他的按鈕承載著她一步步走過來的全部記憶，已經都變灰，如同記憶化作塵灰一樣，怎麽也亮不起、撿拾不起。

趙若嫻伸出手，冰涼的手指觸碰到虛空中的按鈕，像是撫摸狂嘯的北風，抑或是翩翩灑落下的鵝毛大雪，緩緩閉上了眼，“若能再有一次機會，還是直接在滅國時，便結束了吧。”

意識漸漸消散，她覺得，真好。

趙若嫻笑了。

就在她聽見陶罐碎裂的一瞬，所有的神思跟著一聲撕心裂肺的、綠玫的叫聲“公主！！！”，一起歸零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前排……遞……紙巾？？？別打我我發誓會HE的！！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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